高子以告。曰:“夫尹士惡知予哉!千里而見王,是予所欲也。不遇故去,豈予所欲哉?予不得已也。予三宿而出晝,于予心猶以為速。王庶幾改之。王如改諸,則必反予。夫出晝而王不予追也,予然后浩然有歸志。予雖然,豈舍王哉!王由足用為善;王如用予,則豈徒齊民安,天下之民舉安。王庶幾改之,予日望之。予豈若是小丈夫然哉!諫于其君而不受,則怒,悻悻然見于其面,去則窮日之力而后宿哉?”尹士聞之曰:“士誠小人也。”
高子是齊人,是孟子的弟子,他把尹士的這些話報告了孟子。孟子講:“夫尹士惡知予哉!千里而見王,是予所欲也。”老實說,尹士怎么能夠了解我的苦衷?我千里迢迢地跑去找齊王,是希望幫忙他、輔助他。當(dāng)今社會一兩百年的戰(zhàn)亂,民生如此痛苦,而齊國是當(dāng)今第三個霸主,我當(dāng)然希望能輔助他安定民生,使天下太平。“不遇故去,豈予所欲哉?予不得已也。”結(jié)果我與齊王意見不同,政治觀點不同,我不得不走,這難道是我所希望的嗎?我是不得已的。
我要離開齊王時,在“晝”這個地方一連住了三晚,我為什么說去,偏偏又留戀著,不忍心離開呢?老實說,我現(xiàn)在雖然離開齊國了,“于予心猶以為速”,內(nèi)心還正后悔走得太快呢!“王如改諸,則必反予”,如果齊王改變態(tài)度,就一定會追我回去。
孟子繼續(xù)說:但是直到我抵達齊國的邊境“晝”這個地方,回頭一看,齊王并沒有派人來追我回去,我才死了這條心,等于佛家講的毅然決然地把心放下了。“予雖然,豈舍王哉!”我雖然死了這條心,不過話說回來,悲天憫人的心理還是沒有放下,我并沒有完全放棄齊王呀!難道除了齊國外,我不愛去別的國家嗎?只是當(dāng)時的情勢“王由足用為善”,只有齊國才可能輔助天子實行王道呀!假如齊王肯樸行我的計劃和理想,則不只是富強了齊國,從此天下人也都得以太平了。所以我心里還是希望能改變他的觀念,希望他能回心轉(zhuǎn)意,我天天都還在盼望著。
“予豈若是小丈夫然哉”,齊王不了解我,別人又如此地批評我,難道我是氣量如此狹窄的小人嗎?如果君王不接受自己的意見,我就發(fā)脾氣,悻悻然滿肚子不高興,并且一怒絕裾而去,這算是大丈夫應(yīng)有的氣度嗎?
高子把孟子的這些話回頭轉(zhuǎn)告尹士。尹士聽了說:“士誠小人也。”哎呀!孟老師說得對,我錯了,我完全把觀念搞錯了,我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!
我們看這一段故事,如果只照字面解釋,孟夫子可真是亞也不亞、圣也不圣,連冷豬頭也不讓他吃了,牌位也不替他立了。其實孟子完全是悲天憫人的胸懷,絕不是為自己的功名、富貴著想;他要救社會、救國家,只有靠權(quán)勢才有辦法。那時候的第一強國是秦,第二強國是南方的楚。秦國是絕不可能行王道的他的,而楚國又是個新興的國家,思想、文化各方面不同,也不可能。于是只有靠第三位的齊國了。當(dāng)時齊國的經(jīng)濟力量絕對可以和秦、楚相抗衡,所以孟子想使這個國家富強起來,天下就可以太平了。他的用心在此,而并不是貪圖高位。以前許多高位給他他都不要,寧可帶便當(dāng)吃冷飯。所以不要隨便冤枉古人,不要錯怪了他。
五四運動時要打倒孔家店,孔家店的大老板是孔子,二老板是孟子。孟子的這些地方,都是他們所要打倒的罪狀。所以我們讀書要像廟里塑的菩薩一樣,頂門上必須另具一只眼睛,好好地思考,把道理點出來,這只眼睛就代表慧眼,并不是頂門上真的又長出一只眼睛來了,那就不是智慧,而是妖怪了。 |